渐行渐远的老父亲(4)
【作者】网站采编
【关键词】
【摘要】老父亲是位至孝的厚德之人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刚参加工作那阵,一个月仅有30多元的工资,群众打趣说:干部干部还不如一背斗胡萝卜,一斤胡萝卜还五分
老父亲是位至孝的厚德之人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刚参加工作那阵,一个月仅有30多元的工资,群众打趣说:干部干部还不如一背斗胡萝卜,一斤胡萝卜还五分钱哩。但他孝敬祖父、祖母的药从不间断、茶不离、酒不干。当时祖父母都是花甲老人,身体常年不好,尤其祖父有个风头痛的老毛病,一犯病就要用“头痛粉”和浓茶水冲服支撑。在祖父床头头痛粉和陕青茶、云南砖茶从没断过顿。祖母常年身体不好,且有酒瘾。老父亲就把金徽酒、城固特曲或散装白酒灌在瓶子里拴在祖母炕头的青岗木大柱子上,便于祖母随时饮用。一两个星期从学校回来一回,先看看瓶子有酒没有,看到酒喝了不多,督促祖母咋没喝酒哩?祖母会心一笑:没酒想酒哩,酒瓶挂那儿,反倒不想了。那年外祖父让山石打伤了鼻子,农村缺医少药感染了,在伤口处要一周打一次青霉素,至少打一个月。外祖父家距我们老家相隔三十多公里,要翻两座陡直的大山,父亲学校也很忙,但父亲风雨无阻,周周不落空,连打七周,总算让外祖父保住了鼻子。
老父亲是庄前村后有名的“铁匠”。记得小时候,老父亲的同事闲谈时常说,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家半夜来电话。半夜三更,来电话不是要事就是急事,那是最后怕的。可我们那时就把那句话篡改为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爸周六回来过问学习啊”。当时一周上六天课,一过星期四我们兄妹仨就开始发愁了,又快到星期六了,老爸一回来就要过问学习看作业本看试卷背课文,诸如“床前明月光,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”、七七四十九的乘法口诀,白兔子穿个黑裤子,黑兔子穿个白裤子的绕口令等等,过不了关交不了差就有好果子吃,不是跪青瓦渣子就是跪玉米粒,或者挨戒尺抽屁股,为此老父亲不知和老母亲呕过多少回气,吵过多少次架,可老父亲就是认死理,棍棒出孝子,棍棒出学子。老父亲教导我们要有板凳精神:无依无靠,自立自强,顶天立地,白刃胸前不变色,泰山崩顶不眨眼,吃公家饭,受公家的管,把事当事,害人的不做,毒人的不吃。挂在嘴边那句话,做人不能像糖果,经不起日晒;不能像纸老虎,经不住风吹;更不能像软泥做的,经不住雨淋。受老父亲“严刑拷打”,我们终于不负严父厚望百烤成钢,在他老人家1958年考入成县师范后的第23年我有幸子承父业再次跨入师范大门;31年后妹妹又向老父亲跑步看齐成为成县师范89届的一名新生……论血缘、论亲情,他老人家是我们的父辈;论学业,我们是校友,他是学兄,我们是学弟、是良师益友……
记得我们兄妹很小的时候,老父亲一月只有三十多元的工资,还要赡养两位已过花甲之年的祖父、祖母,而他竟然给我们买《鸡毛信》、《羊城暗哨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》、《沙家浜》、《白毛女》等等小人书。在那个饥饿的年代,是多么难能可贵啊,我们兄妹陆续工作了,我也学写起影视剧来,父亲就特别留意央视一台播出电视剧的优劣和出彩的地方,甚至能准确猜出男、女主人公的命运结局,有一段时间我工作忙没顾上回老家,他便来城里,名为办些琐事,实质同我探讨xx剧的优劣和诸多的可取之处。十年前央视电视剧频道播出了我学写的电视剧《山那边是山》,老父亲比给自己评了高级职称还高兴;而今年五月底,央视电影频道又播出了我学写的数字电影《生死不离》,老父亲虽已病入膏肓,但仍津津有味地仔细看了几遍。就在去冬数九寒的季节,老父亲抱着病痛之躯,到电影实景拍摄现场观看演员的表演,他对儿子的那份心,是多么重啊!我面壁终日,面壁经年累月也写不尽对老人家的愧疚和追悔。
我固执地坚信,那个倔强耿直的老人,那位从不向命运低头、那位桃李满园的长者,那个白发老翁,那位苗圃花卉耕耘的护花老者没有走远,只是歇口气、换支烟、喝杯酒,一转眼他又回到我们实实在在、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来了……
又是淅淅沥沥秋雨时,又是给您老人家焚香化纸的日子。滴嗒淅沥的秋雨中,竖子再次长跪您的坟头,焚香、点蜡、化纸、燃炮,最后点燃一支香烟,插在坟头,看着烟雾袅袅升起,直到灰飞烟灭……竖子强忍辛酸和泪水,默默地和您推心置腹地交谈、敞开心扉匀兑……——不思量,自难忘。一垒黄土,无处话凄凉!才是五期,仅仅过了月把天气,刚刚砌起的新坟已显得恍如隔世,新土上长满苔藓。坟头上硕大的花圈、旗伞仅剩发黄变黑的骨架在凄风苦雨中挣扎,似佝偻着腰肝肠寸断的竖子。果真应验了那句俗语:积积积,攒攒攒,结果落了一把伞;有风搭在山梁上,一风吹个光杆杆。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……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,点点滴滴。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得。秋风乍起,风骤雨急,渐已泛白的炮屑和飘然而至的纸灰扑面而来,鸟兽的鸣叫戛然而止,耷拉着黑胡子的玉米棒子悄然无语;隔河大路上白发老娘声声呼唤,竖子抹掉泪水滂泗的泪眼,向您老人家坟茔再次揖别而起:老爸,安心歇息吧,您在里头,儿女亲人在外头,咫尺之间,数土之内,已是阴阳两隔,儿女亲人不得其入,而您老人家也无力出来透透气,看看纷攘的人世,扑棱的鸟鸣,缀满枝头的果树……这一切都令竖子不敢置信,但又不得不面对这无情的现实,阴阳两隔,永远永远再不得相见。人生福祸无常,一如露珠。竖子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又一次烂了、碎了……辛卯年农历七月十四,立秋后的第五天,天空阴云密布,闷热异常。刚从县医院治疗回家歇息第七天的老父亲,呼吸困难,身心疲惫,米水不进推时度日。先天晚上,憔悴的白发老娘抹着泪眼叮嘱我和弟弟:你爸病没救了,也就是几天的客。明早起来,请几个邻居帮忙,把对面玉米地水渠旁两棵干枯的老白杨树砍了,晾干当柴禾用。亡人走了,活人还要喝口汤吃碗饭哩。第二天天一亮,我和弟弟在晨雾弥漫的山岚砍伐硕大的老白杨树。水桶粗的白杨树,一斧头砍下去,裂帛之声里水管般粗细的水柱冲天而起,让人不忍再抡斧头。坎坎伐檀兮,置之河之干兮,河水清沏涟漪——早饭时,白杨树终于砍倒了,衣衫湿透,汗水混合着泪水抬着锯断的树干回家。妹妹把清米汤端到老父亲病榻前,老父亲只有摇头的力气。中午时分,单位老同事专门从县城来看望老父亲,但老父亲大口喘气,双目紧闭,老同事怅然而归。中午一时半,因我必须去参加会议,妹妹不忍心老父亲拉风箱似的喘息,便同我一起去县医院买氧气袋。县上的会议直到下午六时半才结束。会议间隙,心急如焚的我一遍遍打电话询问弟弟,弟弟哽咽着说从下午四点多病情加重,一口口喘气,眼睛鼓得铜铃大似有话要说,他抱着老父亲胸口一遍遍揉摸,声声呼唤,督促我开完会早些回家,老人家已命在旦夕。薄暮时分,我陪着从外地请来的阴阳先生回到了青山绿水的老家。跪在鼻孔插着氧气管、有出来的气没进去的气的病榻前,相顾语噎,唯有泪千行。倒是表妹有前后伺奉四位老人仙逝的经历,用小汤匙给老父亲喂水,呼唤,老父亲竟然顺从地喝了两三口开水。看到老父亲能喝一两口开水,我赶紧同在广元住院治疗的主治医生联系,叙说父亲的症状,看是否还有法可救。医生无奈地告知:老太爷的淋巴瘤疾病已是晚期,看来化疗没起一点作用,造血功能一点也没恢复,又该输血了。我紧张地追问,输血又得去县医院,相隔几十公里,况输血还得到市里联系卖血,又担心路途颠簸,会不会出危险?再说输血能起到多大作用?医生迟疑地说:输血只是辅助治疗,自身造血功能一点都没恢复。说白了,输血只是延续生命,但同时也延续痛苦。我木然了,随后急忙同老母亲和弟妹反复商量,决定不能再折腾他老人家了。可放弃治疗,眼睁睁看着亲人蜷缩一团的痛苦不堪样,心里是何其忍啊!不管多么坚强的人都无法承受由于自己的失误而造成的亲人的痛苦。我的心被内疚纠结着,吞噬着,如果早点带他去医院检查治疗,如果那次大病之后做次复查,还会有今天的结果吗?都是我,都怪我,我长跪病榻前,心被煎熬着,纵使我流干所有的眼泪,也换不回老父亲晚景的安泰,痛苦的波浪在我内心翻涌着,一波一波冲击着我。妹妹细语告诉我阴阳先生已吃过晚饭,到老父亲的病榻前探望奄奄一息的老父亲,我抬起泪水滂沱的脸默然应承,一番占卦问卜,阴阳先生凝重告知:当心凌晨三四点钟,老人家大限已到,可能要下一阵雨,要刮一阵风,老人家将会随风而去,随雨驾鹤西行。院子的灯光下,乡邻围坐院内吸烟、喝茶、玩牌,陪伴着老人家在人世的最后时光。这算是送行吗?我看着眼前的情景,竟然觉得一切都那么恍惚。凌晨两时,本来晴朗的苍穹,转眼风骤雨急,大雨飘泼而至。亲人们坐拥着支撑不住的老父亲,表妹细心地喂水,用棉签沾拈口中的玄痰,叮嘱妹妹快点熬米汤。老父亲又喝了几口水,睁开昏睡几日的眼睛茫然四顾,似有话要说,双眼逐渐黯淡。表妹忙给白发老娘耳语了几句,老娘依偎着老父亲哽咽道:他爸,你要走了就走,你放心走吧。这罪你也难得受,我的事你放心,儿子、女子会照看我的。你放心地走,到那里去,把灾难带走,到阴曹地府把洪福给儿孙们赐着来……妹妹端来熬好凉温的面汤,老父亲悄然领受了,也就三两口艰难地咽一下,算是吃了上路食,眼里滚出浑浊的泪珠,眼看着闭上了眼睛,停止了呼吸,闭目气绝。老父亲走了,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011年农历七月十五凌晨二点半上,他71岁的生命历程画上了句号。我和弟妹们扶尸恸哭,肝肠寸断……脑海中萦绕着香港电台知名主持人梁继璋送给儿子的殷切话语:……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,无论这辈子我和你会相处多久,请好好珍惜共聚的时光,下辈子,无论爱与不爱,都不会再见。我不敢相信,也不愿面对,哽噎无言,唯有泪千行!难道这血浓于水的46载父子深情就此揖别?您老人家就这样悄然而去,永不相见了吗?我不相信,这不可能,不可能啊!入殓掩棺时,鸡啼犬吠,狂风恶雨,不由想起久慕的大家贾平凹先生的至理名言:天气就是天意,跪下来给天气祷告啊,我们顺从着天气,让天气赐给我们好的命运!老父亲八岁的时候在家乡读小学,随后在距家乡四十公里的老县城岸门口镇读中学。可能是人老爱忆昔当年的缘故,近几年经常念叨小时候的事情。冬天时节,滴水成冰,少年家单的老父亲穿着一双破草鞋去学校。过河踩列石时一瓷两滑,不小心掉进河里,棉裤湿了结成冰,草鞋四周结成咔嚓作响的冰凌棒跑步到教室。老师既疼爱又责备,看着冻得红肿的脚丫子和裤腿四周成串的冰凌,柔声喝斥:去,到火堆旁站着去。父亲闻言大喜,屁颠屁颠奔到火堆旁站着听课。掉进河里连冻带吓之后,年幼的父就有了逃学的念头,连续两三天出门后混到后半天同学放学时背着空书包往回走。可这些雕虫小技哪能瞒过聪明过人的祖父。在黄昏的落日里,父亲混在回家同学的中间追逐戏嬉时,手持细竹棍的祖父尾随而至,三竹棍打得父亲一蹦三尺高,口中连连讨饶:爸!我再不逃学了,爸!我再不逃学了。祖父还不解气,边打边呵斥,我让你再逃学,我让你把馍馍拿着门背后吃!父亲虽然年幼,但知错就改,自此以后再没逃过学。1958年人民公社的热潮中,老父亲背着麻布晒单和狗皮褥子离开家乡,到距家乡200多里外的成县师范求学了。那时没有公路,翻手把崖,越毛垭山、走四十里漫长的关沟,渡浊浪翻滚的犀牛江,涉镡河爬高耸入云的鸡峰山,步行三天三夜才走到他神往已久的成县师范。1961年炎热的夏天,他以优异的成绩从成县师范毕业了,分到了徽县榆树小学任教。父亲英姿勃发精神抖擞地踏上了讲台。老祖父兴奋不已,佝偻的腰也不由板直了许多,言谈举止充满自豪。但喜悦代替不了残酷的现实,祖父、祖母年事已高,体弱多病,家中薄田无人耕种,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,这一切都嘶咬着刚参加工作的父亲,成为公家人一颗狂热的心渐渐被实际的困难冷却,时值国家又号召知识青年回乡参加生产劳动,于是在1962申请回乡劳动锻炼。现在很难揣猜当时父亲的真实心境,面壁十年图破壁,要割舍、要放弃该有何等之难呵,父亲就像当年被辞退工作的《人生》中男主人公高加林一样,背着铺盖卷、背着伴随他多年的狗皮褥子回到了家乡。开荒种地,放牛牧马,对于出学校门进学校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知识分子,对农民的生活完全是陌生的。跟随祖父上山种地,一只饿极的灭赞(学名叫牛虻)叮咬祖父,父亲竟不知此蚊蝇叫什么名字,伸手就打张口就喊,我让你咬牛的再咬,让你咬牛的再咬。至今乡邻还把这事当趣闻在父亲面前一次次打趣:唉,圣贤书把人读瓜了,虫虫草草的名字都叫不上。转眼到了1963年参加过两期碾坝公社社会主义宣传教育活动的父亲,再次参加了革命工作,在碾坝小学任教,所以父亲的干部档案中便有了两次参加工作的历史。从参加工作到1998年退休,父亲一直站在为五斗米折腰的三尺讲台上,一站就是35载。由满头乌发到两鬓斑白,没有离开过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的乡村。徽县榆树、碾坝小学、阳坝小学、豆坝小学都留下了他老人家诲人不倦、孜孜以求的履痕和汗水。教过儿女教子孙,教过徒儿教徒孙,痴心不改,无怨无悔。从1978年起担任小学校长,直到退休闲赋在家,都是在平凡的乡村如小草般默默渡过的,春来发绿,秋至变黄。八十年代中后期,当时县文教局动员他老人家到县上当文教局督学,他都婉言谢绝了。35年干一件事,35载吃一碗饭,如同河南人天生爱喝粥一样,乐此不彼,有滋有味,可这一切,老父亲竟然超然面对,这在打破脑壳削尖脑袋做梦都想在城里混口饭吃、有一个立足之地的当下,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!老父亲走上学校管理岗位后,仍坚持每周每天带课出操,凡事亲躬亲历亲为,对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坚决抵制,甚至刻薄得让人下不了台。据说一段时间学校房屋改造,学校公共厕所拆除了,只好用松枝、玉米秸秆围成简易的厕所。有人给父亲建议:教育局长是您的老同学,给人家送点礼,人家手指头一动事情就解决了,父亲不以为然,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去找教育局长要厕所修建费,局长说经费困难,再等一段时间吧!父亲生气的把帆布包往局长面前一磕:局长,您再困难也不再三五千元盖厕所的钱上吧?要不,您下个命令,让学生娃把牛牛(生殖器)用麻绳扎上,也就不难为您了。一屋人哄堂大笑。在他的履历中“性情急躁,有时对同志的逆耳之言不能很好接受,教学中有时对同学态度较生硬”的评语随处可见。但同时组织对他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:1985年被评为康县优秀共产党员,1986年由中共康县委、康县人民政府给予优秀教师奖励,1987年由甘肃省职称改革领导小组授予小学高级教师任职资格……老父亲一生是笃信善缘的人。苦难的家乡,山大沟深,交通不便,乡邻乡亲自古经受缺钱少医的煎熬。青年时代,父亲在学习、工作间隙,就拜当地老中医为师,苦读医学典籍,背诵汤头口诀,熟读中医书,像张仲景的《伤寒杂病论》、龚廷贤的《寿世保元》、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等等医学典籍都是他的案头书。什么“阴阳”、“五行”,什么“温病湿症”,他都头头是道。从我记事起,《新中医》月刊、季刊、合订本杂志一直不间断地订着。小到伤风感冒,大到疑难杂症、生疮取脓,他都给人疗治过。有一年夏天,50多岁的邻居脖颈后生了一个碗口粗的浓包,四处求医不灵,痛苦哼唧着找到父亲,他老人家放下手里的饭碗,左摸右捏,从抽屉中翻出注射器,消毒后向脓包注射了一针青霉素,浓包被扎血水奔涌而出,患者喜笑而去。时过两载,父亲方知使用青霉素要做皮试,否则有性命之险,父亲吓出一身冷汗,逢人就说,算我命大,病人命不该绝,可不敢再乱用青霉素了!平日乡邻不论谁病了,只要寻上门来,家里的药随便拿,分文不收。每到春、秋两季开学前后,借学费的、借路费的远亲近邻没多有少,决不让你空手而归。这些年,不知给多少学子资助过学费、路费,也不知给多少乡里乡亲借过钱救过紧,借了多久,还了没还,家里谁也弄不清楚。老父亲是个有情趣的乡下老人,棋琴书画,吹拉弹唱无所不通。拉一手好二胡、下一着妙棋,写一手好行书,画一手好画。文革当年,山前岭后“忠”字碑上奉命敬画的毛主席像让乡邻们赞叹不已:袁老师,你画的主席像,连真的一样。老父亲连连摆手:学手子,学手子,只要你们说像就了不得了。农村的木匠、土匠、泥水匠、油漆匠等琐碎活路他都会干,还很专业。一段时间,父亲痴迷研究阴阳八卦,虽没成气候,但阴阳五行、相克相生,八八六十四卦说得八九不离十。中央十台科教频道《百家讲坛》栏目于丹的《论语心得》、蒙曼的《武则天》、纪连海的《评说多尔衮》、易中天的《品三国》、郦波的《风雨张居正》、《救时宰相于谦》等等,他都忙里抽空仔细品味,尤其时逢节假日或春节过年我在家的时候,每到中午电视节目开始,我没在屋里,他便走出院子在大路上高声喊我的乳名,看完之后,免不了还要点评一番主讲人演讲风格的优劣,文字功底的深浅,与历史事件的出入和其观点的大胆与保守……父亲临近退休的前一二年,突然又痴迷起苗木花卉的栽植和引进。新疆薄皮核桃、河南大蜜枣、安徽晚熟桃、洛阳白牡丹、贵州大银杏、四川洋枇杷等等,邮购树苗、托运种籽、乐比不疲。什么枝接、芽接、扦插、抹芽、生根粉、高锰酸钾浸泡接穗、银杏人工授粉等他都一一从理论到实践身体力行,逐一实践。就果树而言,春天桃园桃花盛开姹紫嫣红,夏天早熟桃、晚熟桃接踵而至,秋时早板栗、晚板栗如约而来。春、秋两季栽树植苗的季节,每天早上早早起来,在苗圃中挖上嫁接的各类树苗,用葛条分类捆扎好,架子车推到三公里外的乡集出售,有时也乘公交车到县城和周边乡镇集市上出售树苗。几年下来,买树苗的人都找碾坝那个白头老汉的树苗买,都说那老汉的树苗实打实的,今年栽上,明年就能结果。遇上刮风下雨或老人家身体不适没去集市买树苗,要树苗的人固执地在老父亲常蹲的摊位上张望:这老汉走啥地方了,等着买他的树苗子哩……至于乡邻上门讨要,他一口应承,分文不取,口头禅就是:街上有市,门上没价,你要尽管拿。老父亲是个大爱的睿智之人。1998年特大洪灾,飘泼大雨下了一夜,第二天天刚麻麻亮,老父亲便披着雨衣出门,自家居住老庄基是全村地势低凹的,洪水已肆虐到院子里一尺多深,木板、农具、背斗等家什在院子里沉浮。可他不管不顾,嘶哑着嗓子向乡邻们喊:快起来,大水就上路面了,赶紧往阳面高处走!乡邻们闻声而起,落荒逃向向阳坎。而他还在河水漫卷的路面上狂喊……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时,山崩地裂,房倒屋塌,屋顶的青瓦像乱棍搅了似的唏里哗啦全掉了。黄昏时分,全家人商议临时搭建防震棚,母亲建议把院子当中的乒乓球台利用上,搭起方便些,老父亲大手一挥:你胡安排哩,搭就搭在路边的打麦场上,宽阔方便,搭大些,庄前庄后几个孤寡老人都能住,不就多几块床板的事!母亲、弟弟、侄子连忙照办。老父亲在职时,一位吊儿啷当的教师不履职尽责,为此没少挨老父亲的训斥。事又凑巧,那次刚声色厉茬训斥过那位教师没几天,计划生育工作组就来了,知情的老师都捏着一把汗:冤家路窄,这回够他啷当鬼喝一壶的。那老师也是如履薄冰,惶惶不可终日。而老父亲配合工作组实地走访,弄清超生原委:生二胎属实,但第二胎是给他无儿无女的兄弟过继给的,手续齐全。举报人是邻居,因宅基地问题两家闹矛盾很久了,这次无非是借题发挥。老父亲和工作组秉公了断,乡邻感动地说,那老汉常举刀不砍人,大事大非上拎得清!老父亲是位至孝的厚德之人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刚参加工作那阵,一个月仅有30多元的工资,群众打趣说:干部干部还不如一背斗胡萝卜,一斤胡萝卜还五分钱哩。但他孝敬祖父、祖母的药从不间断、茶不离、酒不干。当时祖父母都是花甲老人,身体常年不好,尤其祖父有个风头痛的老毛病,一犯病就要用“头痛粉”和浓茶水冲服支撑。在祖父床头头痛粉和陕青茶、云南砖茶从没断过顿。祖母常年身体不好,且有酒瘾。老父亲就把金徽酒、城固特曲或散装白酒灌在瓶子里拴在祖母炕头的青岗木大柱子上,便于祖母随时饮用。一两个星期从学校回来一回,先看看瓶子有酒没有,看到酒喝了不多,督促祖母咋没喝酒哩?祖母会心一笑:没酒想酒哩,酒瓶挂那儿,反倒不想了。那年外祖父让山石打伤了鼻子,农村缺医少药感染了,在伤口处要一周打一次青霉素,至少打一个月。外祖父家距我们老家相隔三十多公里,要翻两座陡直的大山,父亲学校也很忙,但父亲风雨无阻,周周不落空,连打七周,总算让外祖父保住了鼻子。老父亲是庄前村后有名的“铁匠”。记得小时候,老父亲的同事闲谈时常说,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家半夜来电话。半夜三更,来电话不是要事就是急事,那是最后怕的。可我们那时就把那句话篡改为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爸周六回来过问学习啊”。当时一周上六天课,一过星期四我们兄妹仨就开始发愁了,又快到星期六了,老爸一回来就要过问学习看作业本看试卷背课文,诸如“床前明月光,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”、七七四十九的乘法口诀,白兔子穿个黑裤子,黑兔子穿个白裤子的绕口令等等,过不了关交不了差就有好果子吃,不是跪青瓦渣子就是跪玉米粒,或者挨戒尺抽屁股,为此老父亲不知和老母亲呕过多少回气,吵过多少次架,可老父亲就是认死理,棍棒出孝子,棍棒出学子。老父亲教导我们要有板凳精神:无依无靠,自立自强,顶天立地,白刃胸前不变色,泰山崩顶不眨眼,吃公家饭,受公家的管,把事当事,害人的不做,毒人的不吃。挂在嘴边那句话,做人不能像糖果,经不起日晒;不能像纸老虎,经不住风吹;更不能像软泥做的,经不住雨淋。受老父亲“严刑拷打”,我们终于不负严父厚望百烤成钢,在他老人家1958年考入成县师范后的第23年我有幸子承父业再次跨入师范大门;31年后妹妹又向老父亲跑步看齐成为成县师范89届的一名新生……论血缘、论亲情,他老人家是我们的父辈;论学业,我们是校友,他是学兄,我们是学弟、是良师益友……记得我们兄妹很小的时候,老父亲一月只有三十多元的工资,还要赡养两位已过花甲之年的祖父、祖母,而他竟然给我们买《鸡毛信》、《羊城暗哨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》、《沙家浜》、《白毛女》等等小人书。在那个饥饿的年代,是多么难能可贵啊,我们兄妹陆续工作了,我也学写起影视剧来,父亲就特别留意央视一台播出电视剧的优劣和出彩的地方,甚至能准确猜出男、女主人公的命运结局,有一段时间我工作忙没顾上回老家,他便来城里,名为办些琐事,实质同我探讨xx剧的优劣和诸多的可取之处。十年前央视电视剧频道播出了我学写的电视剧《山那边是山》,老父亲比给自己评了高级职称还高兴;而今年五月底,央视电影频道又播出了我学写的数字电影《生死不离》,老父亲虽已病入膏肓,但仍津津有味地仔细看了几遍。就在去冬数九寒的季节,老父亲抱着病痛之躯,到电影实景拍摄现场观看演员的表演,他对儿子的那份心,是多么重啊!我面壁终日,面壁经年累月也写不尽对老人家的愧疚和追悔。我固执地坚信,那个倔强耿直的老人,那位从不向命运低头、那位桃李满园的长者,那个白发老翁,那位苗圃花卉耕耘的护花老者没有走远,只是歇口气、换支烟、喝杯酒,一转眼他又回到我们实实在在、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来了……
文章来源:《中国输血杂志》 网址: http://www.zgsxzzzz.cn/qikandaodu/2020/1114/416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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